孤筏重洋
大海全是我们的,地平线上所有的大门都敞开着,真正的和平和自由从穹苍飘飘下降。
我们带在筏上的特种口粮中有盐片,在特别热的天常常服用,因为汗水把身体里的盐分带走了。我们定量分配的水够我们舀来喝得胃里发涨,但是,喉咙恶毒地还要喝。碰到这种日子,我们在喝的淡水中加上百分之二十到四十的又咸又涩的海水,真想不到这带咸味的水止住了我们的渴。喝了,嘴里的海水味久久不散,但从来没有觉得不好受。
我们和海以及以海为家的东西越接近,便越不以它们为怪,我们自己也便越觉得舒服自在。
我们现在已经测量了洋水的含盐成分,为鲔鱼和海豚定了学术上的名称。他们没有做这些事。尽管如此,我还是觉得原始人对海的知识,要比我们的更真实。
我们的良知完全不习惯于把棕叶盖顶的竹屋和海上旅行联系在一起。在浩渺汹涌的海洋和在波浪中浮漂的棕叶小屋之间,并没有自然的协调。因此,要么小屋在波涛之中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,要么波涛围绕着小屋似乎是完全不合拍的。只要我们在筏上,竹屋和它的热带森林的气味便是明显的现实,而滔天的浪涛似乎是一种幻觉。但是从橡皮艇里看去,波浪和小屋的关系正好相反。
大海在我们身子底下向远处弯去,海一片蓝色,海的上空也一片蓝色,弯到海天相接之处,蓝色汇集,成为一体。我们几乎像是悬在半空中。我们的世界一切都是虚无的、蓝色的。
世界简单之极︱︱星星在黑暗之中。至于它是公元一九四七年还是公元前一九四七年,突然成为无关紧要的事。我们活着,我们深深地、强烈地感到我们还活着。我们知道,在工业技术时代之前,人类的生活也是内容丰富的︱︱事实上,在许多方面比现代的人更丰富、更多彩。时间和进化似乎已不复存在。今天一切实在的、关系重大的事物,在过去是如此,在将来也是如此。我们被历史的永恒不变的一方面︱︱星群之下无尽无绝的黑暗所吞噬了。
黑夜的天空把一切时间观念都模糊了,我们坐着闲谈,长胡子的大头影子又映在帆上。
不小心走错一步路,一个不经思考的动作,
赫曼是一个冷藏方面的工程师,我和他开玩笑,要他把水的温度降到六十度。他要求使用属于已经灌足了气的橡皮艇的一小瓶碳酸,然后用一把壶,上盖着一只睡袋和一件羊毛背心,戏法一变,赫曼的刚须上突然出现了雪花,他走了进来,壶里一大块雪白的
当第一个大浪冲到我们跟前的时候,木筏把筏尾往旁边一翘,顺着涌起的浪峰向上漂去,浪峰下泻,浪尖沸腾,嘶嘶发响。我们在沸腾的泡沫中驶过,泡沫从木筏的两旁倾下来,而那大浪本身便在我们下边滚过去了。大浪过去的时候,筏头一翘,筏尾领先,我们滑下去,滑到一片宽阔的浪谷里。紧接着,第二堵水墙来了,一涌而起,又急急忙忙地把我们抛入空中,扔过墙顶,洁净的水像小山一般压向筏尾,结果把木筏一抛,筏身一下子横了过来,被大浪冲击,无法很快地把它扭转来。 第三个大浪奔来,从一条一条的泡沫中涌起,像一堵水晶墙,刚赶上我们,墙的上半截便倒下来了。在倒下来的时候,我看无计可施,只能用尽力气紧抓住一根从竹屋顶上伸出来的竹竿,憋住了气,觉得我们的身子,以及我周围所有的东西,都在咆哮着的涡漩的泡沫中飞向天空。转瞬之间,我们和﹁康提基﹂又漂在水面上,悄悄地滑向浪的另一面去了。这三堵大浪组成的墙在我们面前奔去,筏尾的水中,有一连串椰子在月光下浮沉。
天空浓云密布,海面渐暗,变得怕人,周围白浪滔天。大浪的背脊上迎风的一面,长长的、不再嘶叫翻腾的泡沫一条条地躺着。海水壁立如崖,崩坍下来,在深蓝的海面上,造成伤痕般的、绿色的碎块,散在那里不断地冒泡。浪峰泻下来的时候,浪尖被风刮走了,刮成海面上的一阵咸雨。
在这种云之下就有陆地。因为热带的太阳晒烤着灼热的沙土,产生了一种暖空气升上天空,使得其中的蒸气在较冷的大气层中凝结了起来。
七月三十日的前一天晚上,﹁康提基﹂上有一种新奇的空气。或者是由于所有的海鸟噪叫得耳朵都聋了,这表示有新鲜事物在酝酿。在过去三个月当中,除了波吟涛吼,我们所听见的只是那没有生命的绳索的死沉沉的格拉格拉的声音;而现在群鸟鸣声嘈杂,听上去十分兴奋,原来我们还在世上。月亮从桅顶的瞭望哨上移动过去,似乎比从前大了、圆了。在我们的幻想中,月亮是在椰林尖上,映照着热情的风流事迹的,而不是一片黄澄澄的光芒,照耀着大海中冷血的鱼类的。
﹁出来看看你的岛!﹂ 他满脸欢喜,我一跃而起。班德还没有真正睡着,也跟着出来。我们一个紧跟着一个,能爬多高便爬多高,一直爬到两根桅杆交叉的地方挤着。我们周围有许多鸟,天空中一层轻盈的紫蓝色的薄纱,倒映入海。夜将尽,这是最后残留的夜色。但是在远远的东方的整个地平线上,朝阳初升,渐次明亮。在遥远的东南方,以血红的晨晖为背景,显出一个淡淡的影子,像是一道蓝色铅笔痕,短短地在海的边缘上画了一段。 陆地!一个小岛!我们贪婪地注视着,把其余的人都叫醒。他们睡眼惺忪地跌撞出来,四处张望,以为筏头就要撞上沙滩哩。噪鸣的海鸟在空中密集如天桥,飞向那远处的岛。太阳升起来了,天大亮了,红色的背景扩展成为金黄色,使这岛更明显地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现在我们总算得到了一个看得见的证据,可以证明我们这几个月中确是在漂动,而不是总在这永恒不变的、弧圆形的地平线中心翻滚上下。对我们说来,这岛好像是会移动的,是突然移入了蔚蓝之圈、空阔之海的;而我们的永久寓所,就在圈和海的中央。
赫曼和我攀附在桅顶上有一刻钟,让枝叶和一抹葱绿的气味,渗入我们的鼻孔。这就是玻利尼西亚︱︱在浪涛之中过了九十三天发咸的日子,这一片干土的气味,是多么美丽,多么丰腴!
当太阳在我们筏尾径直升上天空的时候,我们能看见一片晶莹碧绿的光亮,照耀在岛的薄雾迷茫的上空。这是在环形礁脉之内的、静静的、碧绿的礁湖的映影。若干低伏的珊瑚岛,把这种样子的海市蜃楼,高映在几千英尺的空中,因此使得原始时代的航海者,在海岛还没有在地平线上出现的许多天以前,就能发现这些岛的位置。
整个气氛︱︱根深蒂固的、向我们招手的、明亮翠绿的椰林,绕着椰林尖梢飞翔的白鸟,晶莹剔透的礁湖和那柔软的沙滩,这一切和平景象,加上红色礁脉的残暴,浪涛之声如炮火连天、金鼓齐鸣︱︱都给了我们六个从海上来的人以异常深刻的印象,使我们终生不忘。
我们看见太平洋的蓝波,在我们前面的地平线上被鲁莽地撕裂,抛入空中,不禁感想种种。我知道我们的前途。
伟大的时刻到了。我们正在波面上飞速前进。我们那歪斜的木筏在我们脚下发抖,咯吱地呻吟着。这种紧张使人热血沸腾。我记得,当时我想不到别的主意,曾挥臂拼命大叫﹁乌拉!﹂这一叫使人轻松些,而且无论如何不会有坏处。其余的人一定以为我发疯了,但是他们都热情地笑着。
在人身体里,有着比肌肉更大的力量。我下定决心,如果我死,我就这样死去:死在帆索上像一个绳结。
天哪,能睡觉多么美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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